48
當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的床上,手上掛著點滴睡著。因為精神狀況失調而出現種種不濟的狀況也逐漸加劇,連那些心慌的噩夢出現的次數也變得頻繁。七槻就這樣過了將近兩個禮拜的這種生活。
雙目無神的盯著天花板一陣,接著她緩慢的從床上坐了起來,把生命偵測的儀器一一拔掉,最後忍著痛楚,動作輕巧的將靜脈注射的針頭給拔除。
悄悄的下了床,腦袋瞬間像是歷經爆炸而得來的疼痛,和胃部翻江倒海般的撕裂感。她下意識地蹲下伸手捂住腹部,企圖來緩解胃裏的疼痛感。
這些舉動隨之而來的是分析官小姐的來電。
『一點都沒學乖呢!七槻醬。』
「躺在這裡的時間什麼都沒辦法做嘛!原諒我吧?お姉さん。」
透過投影視訊的螢幕,看看明明氣色很糟卻還是強裝無所謂的七槻,唐之杜搖了搖頭無奈的嘆息怒後問道:
『除了宿醉的問題,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胸口悶吧?」
被逮個正著的七槻只能乖乖的坐在床沿,讓醫療多隆做診斷。
「怎麽樣?」
方收回來診斷報告的唐之杜仔細的解讀著數據,半晌後才回應:
『身體狀況全部都是正常值,沒有問題。』
「是嗎。可能只是我感覺吧!」聽完診斷,七槻絲毫不在意的點點頭。
『說的是呢!那是所謂的心病吧?』唐之杜忽然贊同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掛著柔和的微笑,溫柔的說著:
『有些時候外表上活力十足的行為是必要的,但是偶爾將感情好好地吐露出來也不見得是壞事哦?』
明白對方是關心她,七槻忽然極為輕柔的開口:
「我知道。對我而言可能只是覺得這個案件超過了能容忍的界線了吧!雖然像傻瓜一樣。其實我這麽做,也只是……」
後半句,她遲遲沒說出口,聽她如是說,唐之杜對於她的執著也並未多問。
七槻隨後也只是笑笑的轉移話題:
「妳也辛苦了,要是能趕快的把這一切結束就好了呢!」
語氣裡都能聽出她的疲憊不堪,即使本人早就已經發現自己這種下意識的自虐,卻還是絲毫不願意讓自己安靜的休息,她就是這樣的人。
唐之杜意味深長的掃了一眼來詢問情況的狡嚙。這男人現在這一刹那全數心思肯定都放在那個纖細蒼白的女人身上。
「總覺得和某人真像呢!」
「這點和我相像才是最糟的吧?」
「啊啦!多少有自覺性呢!」
對分析官小姐明顯帶有調侃意味的諷刺,狡嚙只是默默地吞吐著煙霧,沒有再多說什麽。
那種略顯狂熱的執著眼神,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
沒有掩飾也無法掩飾她的身份,她比任何人都還清楚,如果對方對她出手的意圖成功,就難以脫身了,她生還的機率微乎其微。
即使如此,與其選擇安全的依靠其他人,好好保護自己,她還是選擇了如果被抓住了就想辦法逃脫這條路。
堅持到底,大概對她而言有不同的意義。這不僅是任性,還是一種抵抗。
時時刻刻被視為任人覬覦的禁臠,肯定也曾過上這種惶惶不安的日子吧。對於她來說從未體會過真心對她好的人,於是毫無疑問地在這環境下,她認為別人的命也不算什麼,同樣她的命對任何人都不算什麼。
所以她不能理解自己對她的擔憂是理所當然的,多年下來並沒有多少時間讓她能體悟,別人說的、所謂的某些感情是什麼。
不用他開口說出任何解釋,唐之杜心中卻了然。一切盡在不言中。
「有像秀君那樣能相互理解的友人固然是好事。」深深吸了一口女士香菸,然後無奈的吐出:
「但是那孩子也需要一個能讓她信任的可靠男人呢!」
抽完最後一口煙,摁滅煙頭,狡嚙便繼續語調平穩的回道:
「那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好一個不懂女人又充滿正義感的傢伙,真是無可救藥的男人。看著男人離開後關上的自動門,覺得想強調的涵義完全沒被理解的分析官小姐如此想。
走過廊下,在一係辦公室外,狡嚙隔著昏暗的光線,就能看清七槻桌上處於工作狀態的電腦亮著的光影輪廓,以及旁邊堆積的一摞的資料和書籍。
看著她猶疑了幾秒,還是無法狠下心把鬧鐘調響後安心的小憩,七槻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的關掉終端的投影螢幕。
而搶先狡嚙一步,征陸走進了辦公室,把買來的罐裝熱茶遞過向七槻時道:
「還在工作嗎?小姑娘。」
這倒是有些讓人意外了。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情緒迅速平穩,此時她低聲地道謝,然後接過咖啡杯,低頭抿了一口,安靜得都有些不像她。
七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一頭稍稍過肩的褐色頭髮蓋過耳邊,從髮際間可以窺見的雪白肌膚發出陶瓷般的光澤,或許是面無表情的在查資料的關係,表情顯得冷峻。
即使知道這孩子的實際年齡連20歲都還沒有,但她眼神之中,卻時不時像這樣流露出一種更老練穩重的氣質。
儘管她讓自己外表表現出享樂至上的輕佻,但他其實清楚她實則學識淵博,很有教養。
「說實在的,小姑娘,從妳一進來一係我就很擔心妳啊!」
「擔心?為什麼?」七槻沒明白那代表什麼意思,感覺他平白無故的被說了這麼一句,所以當然直接的詢問。
「因為妳總是把內心深處封閉起來啊!或許是一路以來妳身邊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妳變得不相信別人,也不讓人靠近。」
「也不完全是。只是我也是會慎重的選擇可以信任的人哦?」覺得自己突如其來的就被責備的七槻反駁。
「當然、也有像有部分類似經歷,而和妳能直覺的互相看穿本質的縢這樣的人。但是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很擅長給出別人想要的答案。」對她的話語加以分析和解釋,然後征陸下了斷言:
「一眼看起來比誰都任性,但是界線卻比誰都還清楚,絕不輕易透露自己的思緒或真的想要什麼。」
「……這樣說的我好像是無心的怪物一樣呢!」七槻自嘲的試探。
「不是那種意思。該怎麼說呢……感覺妳其實不是很能自由的去控制平衡情感吧?」征陸迅速的搖頭否定她的發言。
這位老練的刑警對她的推論把握的程度,比起預期的更為準確許多,連被她試圖帶偏的話題也拉了回來,怎麼使用言辭敷衍都無用。
於是七槻決定保持沈默,等待她早已預料之中的,對方的勸說。
很快的征陸便表情凝重地說明瞭來意:
「雖然不應該為了妳成長過程塑造出的性格指責妳,也不是說整件事都是妳的錯,但妳應該知道這件事不管是誰都被傷的很深吧?」
她對自己的傷害力有自覺。七槻還是保持沈默不語。
「我知道你們性格在這方面比較相似,為了達到目的受傷也在所不惜,別人也怎麼也阻止不了。」征陸神情複雜地看著一語不發,對一切不置可否的七槻,最後隻能一聲嘆息。
她充滿理性邏輯的冷漠,是面對太多或太複雜的生存和環境壓力時,心理產生的本能反應。但是──
「對狡而言,妳是他想要守護的生者,也許可以說對妳期望很深吧!我還是希望妳可以認真的思考,那些被妳封存下的情感有什麼含義。」
「那傢伙期望我?我可沒做什麼事好被寄予冀望的哦?」七槻不解的偏過頭。
征陸直接的切入了話題的核心:
「可能他多少在妳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和佐佐山相似的地方吧!大概是有著自己沒有的、無法觸及的某些特質,這種感受。」
「佐佐山?那是星君說的已經過世的執行官?」
「是啊,那已經被定調為公安局廣域指定事件102。中間發生一些事情,對狡來說是很大的刺激。」
「欸!?怎麼?突然一臉正經的說這些。而且就算是廣域指定的大事件,但無關現有的案件我是沒有閱覽權限哦?」
征陸伸手制止感到意外的七槻出聲,他繼續慢悠悠的精簡了重點。
如果是以前在作為監視官時期的狡嚙,他肯定是個為了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毫不猶豫的人。但是當時他的執行官下屬讓他明白了,這個在西比拉統治下世界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定有其原因,更不是一定要有結論,他所相信期望的公平正義更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得到。
結果他通過深入瞭解罪犯的想法,以及探索他們的內心世界來尋求解答。這一做法毫無疑問是相當有著毫無畏懼的瘋狂勇氣。
但最終當然是探索途中不慎太靠近深淵,讓自己填充了剩餘的執行官空缺。
「憤怒是唯一的食糧,靠著抱持著恨意才能繼續向前。要是忘了過去,活著的意義就全都沒有了。」最後征陸總結了那些話語,語調顯得無奈:
「也有那種傻瓜啊!」
──『你的缺點並非對人生瞭解太少,反而是懂得太多了。年少時光宛如晨曦時分的嬌嫩花朵、純淨光明,伴隨純真的歡樂與希望,凡此種種均被你悉數拋棄。你的雙腳跑得飛快,霎時便從浪漫的青春,奔往現實世界,開始著迷於社會陰溝及其中事物。』
……是這麼回事吧?
感覺像被施以沈重的負擔一般。七槻心中猛然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惆悵。
「感覺……好複雜啊……」
忽然間,她覺得狡嚙慎也的力量與自制從何而來,已經十分明顯了。
即使被這位老前輩模糊了很多細節,但她都快為這個男人與這個怪物對抗時的力量動容。不單是總能夠切中要點的理論知識或隱隱透著蓬勃的力量的身體,還有必須的強大的內心。
同時她也發現自己似乎從未認真在乎過壓在他身上的擔子有多重。畢竟一眼就知道不是好事的東西,她本能的就會迴避。
所以她所熟知的狡嚙慎也,是會開她玩笑,跟她小打小鬧的人,雖平時多半冷靜平淡的肅穆模樣卻從不真正的讓人感到冷漠,一直都是特別隨性卻也還挺正經。
但是實際上沾上案件時,那個總是冷酷無表情、卻又熱血沸騰的快步前進的『獵犬三號先生』到底都在些想什麼?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是妳很難想像的。」
沈澱下來後獵犬五號小姐的自尊心開始發酵了。從那垂下眼簾,睫毛微微的顫動的細微反應,征陸能輕易的看得出此刻她也變得有些糾結。
那些最細膩的注意力和下意識的觀察力都不能被輕易攫獲的內心世界,只能借助於直覺去感受。
像這般直搗她深厚的心牆,即使瞭解這樣肯定很痛,可是卻是必要的。
越是自尊高的人,內心比起一般人都更發敏感,自尊心越強大,意外的更會在意對方的自尊。傷害到了某個人,等慢慢靜下來思慮,她便會坐立不安的局促。
「和妳在一起那傢伙確實一點一點在改變,雖然做事也變得更加胡鬧了。但至少對他有些正面的影響,不用一直沉浸在直觀深淵底部的東西。」
那個溫和勸說的長者氣度,眼底流淌著看不懂的情感,或許就稱為男人之間的真摯情誼。看著最後又反過來安慰她的征陸,七槻問道:
「爲什麽要告訴我?」
如果狡嚙想告訴她,早在椎原的案子就已經會說了,但是顯然他並不想把她捲入這段過去之中。
這種看不見的心理活動可以通過面部表情、眼神、聲音、話語、以及各種其他行為表現出來,作為觀察者倒是能減輕不少負擔,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很難明白這種行動的實質。
「我有我能理解的世界,當然也有我無法理解的。所以像征陸叔你這樣過分的憂慮,或許就是我不能理解的、暫時稱它為大人的世界吧!」
「妳其實是想說覺得我的說法,帶有向著某人的利益色彩吧?」
七槻沒有回話,征陸苦笑了一下,當她是默認了。
「確實,雖然這也只是我一廂情願。這種方法是否正確我也一無所知,但我明白讓你們互相瞭解一點不見得是壞事,至少不必總在互相刺傷對方。」
「心靈的創傷啊!自己多半認為已經治癒了,但其實並沒有的情況是比較多的。我只是想告訴妳,像這樣將內心封閉起來的也不是只有妳。」
「……這樣啊。」
總是加以無視,只能自我判斷,其實完全沒能夠真正治癒的心裡體驗而造成的嚴重創傷。
雖然還是並不怎麼瞭解形成『獵犬三號先生』的創傷,但是、深信自己是沒問題的。她是這樣的……而那個時候的狡嚙,說不定也是如此。
深呼吸了口氣,七槻好像感到很為難的開口:
「……我很難去同理別人,也很清楚只要揭露這一面就會傷害別人。多少我還是有自覺的。」
彌谷七槻是個無所不能的人。她可以毫不自豪的說。
無論做什麼都很優秀,即使不全力以赴也做得比平常人還要完美,天生就是一個做什麼都順利的傢伙。
所以即使不太能理解一部分的感情,但是只要能夠利用本身擁有的極高邏輯能力,就能夠很好的培養出足夠擬真的情感。畢竟人們對於對方的善意,會輕易的懷有好感。
這樣做可以藉由推測他人的情感,做出適當的預測,還可以讓人誤以為她和其他人一樣,擁有一般的情感,藉以屏除戒心,更能輕易明白到怎樣把人際關係弄好。甚至她覺得就是透過這樣的才能,她才因此得到執行官的適合判定。
但是此時在她的面前這種模仿成了阻礙,這是她從未想過會發生的。
「所以我也早就想過,對誰都能保持笑容的我,實際上根本不曉得該怎麼笑吧!」
不曉得現在顯露在臉上的表情是怎樣呢?七槻一邊思慮著,一邊繼續說道:
「和星君也說過很類似的話。雖然在那之前我是真的曾想過,真心誠意的與別人交往之類的,可能一生都不會明白,但當下我的確是和朋友在一起的笑了出來了。」
「那之後我也想過情感的界線在哪裡?崩壞的額度是什麼?大概、我是還是什麼都不懂吧!所以才會隨便的傷害到別人……」
就在七槻無可奈何的笑著,如此敘述的時候,她平時那般毫無破綻的言行舉止,出了一點小問題。就在她說話的同時,視線若有若無地瞟過別的方向。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所以沒有注意的觀察可能會沒有注意到。但是這並沒有逃出老練刑警的眼睛,清楚她注視的方向,征陸微微苦笑了一下。
「妳這不就很好的表達出來了嗎?如果會露出這種表情的話,就更應該重視自己的情感啊!小姑娘。」
對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而感到困惑,七槻顯得有點倉皇無措。
「我露出了什麼表情?」
七槻不假思索的回問,但對方沒有正面回應。
「我知道妳是一個堅毅的孩子,可是能多學會適度表達自己的情感就好了。能辨明和接納自己的柔弱,無論是對於人際關係還是情緒健康都是有益的。」
要是能再習慣一下哭泣就好了。這種表達傷感的方式,連一旁看的人都難過起來了。征陸想。
「就當作我這個老人家的囉唆,不要輕易的將傷害都攬在身上,也別想著辯駁別人或強迫別人理解妳,要好好學會依靠別人,不要老是一個人義無反顧的往前衝啊!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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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莎樂美》、《深淵書簡》